by 苏瑾宁
“时间会把大起大落拉平，离开困境唯一的办法就是继续前行，只要向前走，one way or another，总是会走到出口的。时间不断前行，总有些东西被消磨，也总有些东西被建立。它在拿走一些东西的同时，也会给我重塑的武器。”
三十岁生日那天，姐妹约饭给我庆生，席间姐妹问我如果可以选择空降到我生命中的任意一年，我会选择什么年纪，我说，我觉得现在就挺好的，姐妹说，年轻十岁不好吗，我想了想十年前的自己，头摇成拨浪鼓状 —— “那个时候又丑又穷，不要不要不要”，我说。
想一想自己过去的十年，我是2010年8月降落在海外，开始了我这十年的海外旅居生涯。这中间我辗转了四个国家，五个城市，从一个只会写作和画画的emo女文青变成了，唔，依旧还在写字和画画但是多了很多斜杠的emo女特效师。这中间经历的所有实在是没有一个关键词可以去囊括，一定要讲的话，我学会了怎样将被摧毁的自己重拾重建起来。
最近几年很大的一个感受是，很多大起大落最后都会被时间拉平，每渡过一段劫难，就会gain some perspective，以备应对之后更大的劫难，于是回头再看过去的一些悲喜，才变得淡然了起来。
我刚出国的时候觉得克服语言和学业真的好难好难，我拼尽所有，那时我的完整的成就感来自于搞懂了笛卡尔函数并且用代码写出了一个龙卷风，最大的烦恼就是能否顺利毕业。
毕业以后，我发现找工作比毕业难多了，在学校至少付出了努力熬掉了头发就可以收获好的成绩，可出了学校以后却有太多不可控的因素在控制着我的生活。我毕业那一年我们行业发生了这样一件事：得奥斯卡最佳视效的特效公司，在奥斯卡颁奖的时候，已经倒闭了。现在想一想，那可能是地震前的一个警报，那之后的两三年，美国本土特效公司纷纷外迁，加州的产业一片哀嚎。而我这个没有任何经验没有身份的应届毕业生，裹挟在这个浪潮里太无能为力了，我没有什么特异功能，在整个行业的崩塌前，细小的连一个水花都扑腾不起。可那时我有种“一定要留在美国”的执念，一方面是觉得“在美国找到工作”是对自己三年留学生涯的validation，如果没有达成，那自己之前的努力好像就会全部落空。另一方面是当时我陷在一段当下很甜美的恋情里，我希望能留在他身边，不想和他分开。后来我回想起那段时光，才意识到，其实“找不到工作”的焦虑感有好几层不同的冲击——peer pressure就不说了，首先，经济基础是一切的基本，入不敷出的日子太压抑了，其次，一份offer对那时的我的来说，不仅仅是一个job offer，同时也是对我这些年的一切选择、付出、坚持的一种肯定，相反的，找不到工作则让我忍不住怀疑自己。这些方方面面的压力和自我怀疑，每过一天就增长一分，渐渐的，我的心里有一块位置坍塌了，只是那时的我并没有意识到。毕业一年半以后，我用完了OPT和一半的STEM的延期，频繁往返在LA和SF之间，除了几个月又几个月的freelance contract，我找不到一个可以sponsor的长期合同，耐不住父母和经济上的压力，我选择了卷铺盖回国。
回国以后我去了北京。先是被黑心老板坑了合同，又被无良租房中介坑了我带去北京的全部积蓄，经过很多艰辛才找到一份勉强糊口的正式工作。刚开始工作的我，试用期工资完全无法应付首都的基本消费，从小没愁过吃穿的我第一次过上了，literally，吃不上饭的日子，时不时要靠蹭同事的加班餐度日。常年四处旅居的生活在我心里植下了深深的漂泊感，回国以后很多东西我都需要重新适应，反向文化冲击加上新工作陌生的城市，这一切都加剧了我的孤独感。刚参加工作的我，在接踵而来的压力和成人世界的凉薄中不断地怀疑和否定自己，偌大的首都让我觉得自己很渺小，仿佛分秒之间就会被淹没。每天挤在早高峰地铁里随着人流摇摆，然后在深夜精疲力竭的回家，我记得很清楚有一次我被早高峰压在地铁墙上，我的脸贴着地铁线路图，我抬头看着五彩斑斓的地铁线路，觉得它像一张大大蜘蛛网，而我是被捕获即将被吞噬的猎物。就在这个时候，交往了三年的前任在QQ上远程跟我提出了分手。这一切对我来说都是始料未及的摧毁，我想我的彻底崩塌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很长一段时间，我每天伴着泪水入睡，疲惫又机械的醒来。有时候加班到深夜，我会爬到公司的楼顶，看着五光十色的城市，夜里的北京像一座透明的玻璃城，那么闪亮的景象，照在我心里越来越暗，好几次我都会想，翻过围栏迈一步的话会轻松不少吧。
这时我一年前还在湾区的时候申请过的一间加拿大公司突然给我发了offer，我一心想要逃离北京，于是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下来。秋天的时候我辞掉了北京的工作抵达加拿大，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国度，在漫长的冬季里，连北京的闪烁和喧哗都不见了，我的生活只剩下寂静，我才发现原来出问题的是我，而不是周遭，无论我逃到哪里，孤独感都咬着我不放。我感到身体里某个地方终于到了临界点，彻底倒塌了。
魁北克的冬天实在是太长，太冷了。许多孤单的夜晚都是药物和酒精伴我入眠，我知道这样不好，可我需要时间去疗愈。很长一段日子里，我分不清梦境和现实，对声音和光线敏感，逃避人群。有时在工位上默默工作着，眼泪就会没有征兆的流下来，有时我会突然仿佛灵魂出窍般，回过神来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在做什么，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到的这里。印象很深有一次我回过神来发现同事正在和我说话，而我完全不记得自己那天是怎么到的公司，一上午都在做什么，午饭吃了什么都想不起来。有时我会闭上眼想象自己的一百零一种死法，企图找到一个能安心离去的方式。我觉得每天都会经历一个重建又崩塌的循环，每次早上起床觉得精力和精神都回来了一些，然后出门，行走，工作，回家，这个普通的过程总是让我觉得那么那么艰难，过一遭好像就耗掉了我的全部心力，每到夜晚我都会躺下大哭，一边安慰自己，一边畏惧明天的到来。
那年我27岁，患上了抑郁症。这时我再回头看，原来毕业，找工作，失恋，都不是最艰辛的，活着，才是我当下最大的困境。
有一天我一不小心吃了两倍药量，然后突然很难受很难受，睡不着觉，于是吃了两片安眠药，等到我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一天半，那时正是周末，我周五凌晨睡下的，等我醒来已经是周日下午，我当时想，独居的我，如果就这样离开了，要过多久才会有人知道……
去药房拿药的时候，我讲了自己一睡不醒的经历，药房小哥很concern，把他的家庭医生介绍给了我，家庭医生那边没有slot并不能接受我做长期病人，但是给我开了临时的心理咨询，这个时候正好我已经入职半年，公司提供了几个补充医疗保险的package，其中有包好几千的psychologist可以报销。
现在回头看看，我真的很感激，这一系列事件看起来像巧合，但我觉得是冥冥之中，在我最黑暗的时刻，这世界的善意向我伸出援手。
我是幸运的，天性的乐观填补了我的自愈能力，在日复一日的挣扎和崩溃循环消磨中，我开始了自我救赎的旅途。我开始寻求专业帮助，保持积极的治疗，有规律的健身和饮食，也渐渐的抓住了一些平衡，更重要的是，我在工作中找到了新的意义。虽然我拿着只比最低时薪高一点点的工资，却真实地感受到了成就感和意义。我用我最大的热诚去努力，除了工作之外我一无所有。就这样过了一年，我由衷的感激和珍惜我的这份职业，因为之前走过一段很艰难的找工作的路，所以我更加明白这个机会有多宝贵。我以为我终于值得快乐起来了。
可就在一个平凡的周五，我正和同事商量下班去哪里嗨，我被领到大老板办公室，几个只在company town hall meeting才见得到的人客客气气的让我先坐下，我当时脑子嗡了一下，我只知道，即便是要炒我，一个两年经验的Jr，也犯不着劳烦这些人。
他们跟我解释了半天，大概就是，我的工作许可过期了，律师申请的时候出了差错，渎职的律师已经被开了，但是我也因为逾期太久，必须马上停止工作，离开加拿大。
简单说，我失业了，我投入了全部热情和努力的职业，因为别人的一个乌龙，就被轻易颠覆。
那天晚上在酒吧喝了一杯啤酒我就醉了，走到大街上，四月的Montreal路旁的积雪还没有化，天上下着薄薄的冷雨，我把兜帽戴在头上，默默走回了住处。一路上我能听见心底的声音一直在问，为什么，为什么呢？我付出的那么多，要的那么少，我一直以来都虔诚地拼搏，努力地生活，我经历过那么多贫穷窘迫孤单的日子，才终于拥有了那么一份微不足道的满足，那一点点让我赖以坚持的土壤，被一个乌龙就这样轻易的摧毁了。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
可我只看见了细碎的雨，夜晚老港空旷的回响，大规律下总有小概率的随机，这便是世上的无常。
如果能从现在回到过去，我好想抱抱当时的自己，告诉她，再坚持几天，就那么几天，如果没有这一切，如果其中任何一环没有扣上，你就不会遇见他了。老天好像是听见了我的诘问，默默的把他送进了我的人生，仿佛在说，喏，这就是答案。
在离开加拿大的最后一周，我遇见了现在的丈夫，说一见钟情自己都觉得特别玄乎，但是就是从见他的第一面起，心里莫名就有了很多答案，也再也没有迷失过。那时我怀里揣着一张单程票，行李全部装箱打包寄走了，离开的最后一夜我们俩睡在我之前租的屋子里，房间里空空的，床上连枕头都没有，我们挨着在床垫上相拥而眠。离开的时候他问我以后还能见到你吗，我说不知道，以后再说吧。
离开加拿大以后我先是去新加坡工作了两个月，刚入职试用期都没结束，项目就被砍了，无奈之下我又回到了北京，这座曾经把我送进深渊的城市。我发现，再次回到这里，回头看曾经的自己，好像一段螺旋上升的台阶，俯瞰可能是一个圈，换一个角度再看已经站在了不同的层级上，回到同一个地方，我却不再像曾经那样困惑和无助，我才确认，我确实已经走出来了。
和老公谈了一年时差异国恋，中途他来中国看我，一年以后我又收到了一份Montreal的offer，回到了这座城市。
老公没钱，没学历，有很复杂的家庭背景，有确诊很多年的焦虑症。同时他很坚强，很正直，很忠诚。回到Montreal一年后，我开始考虑买房，看了几个楼盘以后，我喜欢的买不起，买得起的都太小，不想让家人出钱，家人也没有闲钱再继续赞助我了。当时还是男友的老公提出我们可以两个人一起贷款，一起买，最后我们看中了一套在市区交通便利临河闹中取静的2 br condo，在我们预算内，离各自公司都是步行距离，附近有一家公里的日托，还有一家半私立的英语小学。签约的时候，很自然的我们就把婚姻家庭提上了桌面摊开谈了。我们谈了对今后的期待，对人生，对家庭的期待，发现完全没有分歧，彼此的期待全都一拍即合，于是，没有求婚，没有钻戒，有的只是很朴实的对今后生活的默契共识，和共同背负的人生第一笔大额债务，我们进入了人生的新篇章。
我很想说从那以后王子和公主幸福的生活在城堡里，可是现实是，从那以后，生活的curve ball一个接一个的打过来。
我第一次带女婿回家，就经历了历史上第一次武汉封城，好不容易才回到加拿大，又开始全球pandemic，这中间我的抑郁和老公的焦虑接连被trigger，有一阵子我们过的非常艰难，不是我趴在地上哭就是他埋在枕头里深呼吸。好不容易趋于平缓了，第二波疫情袭来的同时，中秋节当天我们打911把婆婆送上了救护车，现在她还在医院，当天晚上我接到妈妈的电话，说爸爸中风了，四根颈动脉，两根30%堵塞，一根严重的堵了80%，医生建议马上做支架。最近几周我们陷在白天上班，晚上和国内的家人联系，周末再去医院看婆婆，这样的连轴转循环里。幸运的是，两边的老人病情都已经趋于稳定，爸爸上周做了支架，目前正在积极做复建理疗，婆婆的情况也好转了很多，医生说若不是这周，下周应该也能出院了。
这就是我的十年。回头再看看，毕业，找工作，失恋，和心理疾病作斗争，被迫离境，疫情，关关难过关关过。时间会把大起大落拉平，离开困境唯一的办法就是继续前行，只要向前走，one way or another，总是会走到出口的。时间不断前行，总有些东西被消磨，也总有些东西被建立。它在拿走一些东西的同时，也会给我重塑的武器。
生命这件事，本身就不是一件结果导向的事，因为生命的结果必将走向死亡。我昨天晚上画我的睡前涂鸦时突然想，是不是我的人生就像我的这幅画一样，我的当下的经历，只是笔尖与纸接触的那个点，在那个位置看，并不知道从点A到点B的那一笔到底是什么，开头只是潦草的线条，到最后只有等整张图都铺满了，换一个角度，才能看见这幅画的全貌，有时候可能画错了一笔需要擦掉重来，有时候即便错了也可以修改一下构图make it work —— 如果是这样，那我很乐意看看完成的作品是什么样。
有时候我会想，往后走我只会面对更大的挑战，我会成为一个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人，我还会经历更多的生离死别，工作上的压力也只会越来越大，但是我觉得没关系，更深刻的人生自然意味着更深刻的悲喜。
我老公昨天晚饭的时候说，在之前一次心理咨询的末尾，医生问他，他想要从这个session里面得到什么。
他回答医生说，自然是希望能够获得抵抗焦虑的力量。
医生接着问他，为什么需要这份力量呢。
他说，因为有了需要他更强大的理由。
他对我说：“医生问我‘为什么需要‘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过去我也因为焦虑痛苦，但我没有现在这样强烈想要变好的意愿。过去我只是想自己能好受一点，但同时又觉得自己怎样其实都无所谓，现在不同了，我希望能够沉着应付生命中的所有未知，能够保护我们的家庭，保护你，照顾你，不管这世界多么荒谬多么危险，我想要拥有与之抗衡的武器。”
那一瞬间我能听见脑子里的声音在说，活着真好。
【我们的三十岁】是她乡论坛2020.10-11期间举办的一个论坛话题活动。鼓励论坛中的女性分享她们独特的、三十岁的人生故事。
关注了这个活动的朋友都参加活动的二十多篇帖子里获得了许多经验、启发和鼓舞人心的力量。
我们把所有活动帖都仔细看过，根据不同的讲述方式或人生经历，把二十位分享者的三十岁人生状态大致分成了五种：
- 三十岁的生活状态还算不错，有了自己的住处和有稳定的工作，甚至还有宠物或是孩子；过去经历的种种困境、挣扎和伤痕都渐渐被岁月抹平，这些经历也早就了现在更好的自己。
- 三十岁前后，突然找到了真实的自我，从之前的定势思维或是禁锢心态中释放了出来，相比起彷徨挣扎的二十多岁，三十岁的生活方向变得更坚定而清晰。
- 她们对生活的现状不满，对下一阶段理想的生活有些想法，但因种种原因还没有机会做出改变，她们在准备、在等待，当时机成熟时，便会破茧而出，飞向更广阔的的天地。
- 她们在三十岁前后，外人眼中“不该瞎折腾的年龄段”，重回校园，学习自己一直以来向往的专业，酸甜苦辣尝遍，但因为是自己的选择，有足够的热情支持自己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 过了二十出头那段怎么折腾身体都能恢复的黄金时代，需要考虑考虑怎么可持续性地发展，保持健康的身体才能有长久的高质量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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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竹淡刻骨，ma99ie
